我最初喝茶的瘾是父亲惯出来的。窗外飞雪的冬天，全家人围炉闲话，父亲起身抓一把集市上买的大叶子茶，往一只硕大的白搪瓷缸里一丢，然后把搪瓷缸坐在火上，不一会儿，似中药的褐色茶汤开始翻滚，茶味飘散，空气里充满淡淡的苦涩。

　　我按捺不住好奇，想弄明白这中药似的汤汁有什么好喝的，引得父亲喝的时候微眯着眼一副极享受的样子。父亲让我尝一口，这一尝便上了瘾，茶味很苦，可是却让我欲罢不能。按说一个少女应该喜欢清甜的味道，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从此迷恋上了大叶茶的苦味。如今父亲已去世多年，我舌尖上仿佛还留着那苦涩中又带着一丝回甘的味道。

　　父亲的大叶茶是从集市上买的散装茶叶，是最便宜的那种，粗粗大大的叶子，和树叶没有什么区别，用土黄色的纸包着，上面用同色的麻绳系着，放在母亲陪嫁来的大板柜里。那些茶叶是父亲的宝贝，父亲不抽烟、不喝酒，喝茶是他唯一的嗜好。说是嗜好，也并没有茶不离手，父亲只是每天晚上闲下来时，才会煮茶喝。

　　父亲喝茶时，不像其他乡下男人一样，捧着大搪瓷缸子大口地一饮而尽。父亲有一只小小的青花瓷茶碗，那是我家最精致的器具。茶煮好后，父亲把茶汤从大搪瓷缸里倒在小茶碗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父亲不爱说话，喝茶时就更加沉默。他微眯着眼，慢慢咂摸着茶的味道，喝完最后一口，他总会满足地叹息一声，好像生活中所有的辛苦和困顿都在茶的苦味里得到了消解和稀释。

　　这世上不同的人迷恋不同的味道，有人喜欢蜜糖的甜，有人喜欢杨梅的酸，有人喜欢朝天椒的辣，而父亲喜欢大叶茶那像中药似的苦。父亲认为苦是所有的味道中最不讨喜的一个，却也是所有滋味中最为醇厚的一个。

　　有一次我问父亲：“茶味这么苦，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喝啊？”父亲没有回答，却反过来问我：“我看你也很喜欢喝啊，你是为什么？”我歪着头想了半天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当时父亲刚煮好一缸茶，他先和我一人喝了一口，然后问我：“你看，茶叶最初是苦的，可是最后你用心去品，是不是有那么一丝丝说不出来的甘甜？”

　　我12岁时，父亲病逝。后来我再也没喝过大叶茶，可是生活却让我尝尽了大叶茶似的苦味。每当觉得累了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想到父亲的话，我便又咬牙坚持着往前走。几十年过去了，当我终于能够安静地坐在家里写父亲的大叶茶时，我品尝到了生活给予我的一丝甘甜。

　　生活，就是一杯大叶茶，先苦后甜。我想，这应该是父亲最想告诉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