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著名相声艺术表演家李绪良。
前 言
早上跟李绪良老师联系,确定访谈时间。与别的老师不同,李绪良老师很感兴趣的问我:“哎,你要采访我点儿什么呀?”我说:“得采访您喝茶的经历或是饮茶的趣事,还有讲讲茶与人生啊,茶与友谊啊这些的。”李老师说:“噢,我想讲点跟别人不一样的……”我一听,乐了,行,不落俗套,剑走偏锋!于是对下午的访谈就更有兴趣了……
喝水要喝井拔凉
从小,我生长在一个平常的北京百姓家庭,我们家就是普通市民家庭。在旧社会,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也不是谁都能喝的。那时候无论冬夏,家里总生着煤炉,要喝热水,得烧煤球。而煤球是弥足珍贵的,因为它不是白来的,得拿钱买。加上我们小孩儿嫌麻烦,嫌开水烫,就总是喝凉水。我小的时候,北京吃水还使轧水机呢,就是用铁杠子压出来的井水,我们平常满院子疯玩,玩累了,就跑去喝那个水。北京有个说法:“喝水要喝井拔凉”,就是喝水得要特别凉快的,再加上水井头上那截水不干净,就把它放了,再压出来的水特别凉。所以养成一个习惯,喝凉水。小时候北京水也干净,在颐和园那儿玩,渴了趴在河边上就喝。那时候可没有环境污染这一说,房后的河里就有老长的虾,还有尺余长的大鱼。河很窄,跑的快一跳就过河了。河水清极了,无论四季都清凉可口。
现在日子好了,物资也丰富了。家里长年有茶,有各种茶。我在家里备着一个专沏茶的杯子,闲了也喝茶,绿茶,铁观音什么的,有的喝就行,还喝菊花茶,茉莉花茶。对于茶,我不挑,任何茶都爱喝,都不排斥,但是只是作为消遣,作为怡情,形不成规律。有时候我们去外地演出,难免到一些茶区,名茶产地,在当地买了杯子买了茶,想起来就喝。后来回来的时候,坐火车上,想起来了,哎我这儿还有茶呢,沏点茶喝吧,就用开水沏了,放小桌上。等早上车到北京了,睡醒了抬腿就下车,结果连杯子带茶都落车上了。其实喝茶是咱们中国人的习惯,西方人不是特别讲究喝茶。有一回我们上欧洲去演出,宾馆房间一拧开水管子就有凉水,就是没开水。别人都不习惯,带着插座带着壶,现烧水。我挺习惯,还觉着这么挺好。
茶事趣致情亦真
我们单位在大栅栏,离着老舍茶馆很近。那时候老舍茶馆门口支着摊儿,卖二分钱大碗茶,我每天在那儿过来过去的看着,觉得特别有感触。别看只是一碗茶,别看只卖二分钱,但这大碗茶解决了很多问题。就像现在的相声俱乐部,很多的文化不能离开人民,不能离开最根本的,否则就没有它的价值了。
提起茶来,有很多饮茶的乐事。我们原来打球的时候,老同志都爱沏杯花茶晾在旁边,其实也不是什么好茶,都是十几二十块一斤的花茶。沏好茶,这人就去打球了,这杯茶搁这儿,大伙谁过来谁喝一口,老喝老喝,等他喝的时候就没了。他就治气,有一天就故意在茶缸子里搁点烟叶沏上了,有人过来一喝,辣的泪水直流,以后就没人敢喝他的茶了。还有的人,为了怕别人喝他的茶,就在杯子上贴着:“本人有肝炎”的胶布条。这些事,想起来可乐,但也辛酸,那年头虽然物质匮乏,但人与人之间没有距离。口杯时常串着用,也没那些怪病,邻里邻居,街里街坊的关系都很亲,现在时代不一样了,茉莉花茶倒是有了,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冷漠了,多了很多戒备,多了很多复杂,不如原来单纯了。
过去的人是很单纯的,也很可爱。我记得八十年代初,我们上广西南宁演出,那时正是春天,满城的茉莉花开了,满街都茉莉花香。北方人喜欢茉莉花香,走街上哪都是这香味,都特兴奋。我们团有个西河大鼓的演员,孙亚君老太太,特别喜欢茉莉花,就老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摘。摘回去干嘛呢,广西的茶叶便宜,三四块钱一斤,红茶几毛钱一斤,北京买花茶贵啊,就买一大包茶叶,摘人家的花,搁在茶里头。结果因为这偷掐花的事儿,还被我们捉弄了一次。
我们那时候演出都是自己上剧场,有一天我正下楼,看到老太太在前头走,正好路边有茉莉花,她四下一望,没人,就偷偷掐那茉莉花,我在后头就学着广西人的口音喊上了:“干什么了?”老太太吓一跳,那么大岁数了,爱面子,不敢回头看,也猜不到是我。我就乐了,继续学广西人的口音:“站住站住,门口把她截住了。”她一听更害怕了,赶紧三步并做两步走,出门到了一个车站,车正来呢,她从前头上,我从后头上来了。
到了剧场,碰到俩人,一个是李金斗的爱人张韵华,另外一个人是陈志鹏,我就把这事儿告诉他们俩,俩人也乐。促狭心一起,觉着还得接茬逗逗老太太,戏开演以前,他俩就去找我们队长了,说:“队长,跟您反映个事,刚才咱们住的地方有人打电话来,说咱们团有个五十来岁演员,偷掐人家茉莉花啊。”声音还特大,存心让她听到,队长一寻思就是说她呢,也会心一笑,说:“这太不像话了,这事儿我得调查调查。”老太太在旁边一听,脸色都变了。那一晚上戏演的,词儿老错。
等演出完后,我们在后台收拾东西,整理完东西刚要离开剧场,老太太实在绷不住了,就找到队长:“队长我跟您说件事儿,今天他们俩人反映那问题……那花儿,是我掐的,我这么大岁数,我这么做不对……”队长就笑:“知道就行了,以后就别掐了。知道后头喊你那人是谁吗?就是李绪良。”老太太气的要死:“你讨厌你,我这一场戏都没演好……”
潇洒人生何不玩?
关于心态,从我观察自己和周围人的感觉,总结出来,北京人,是爱“玩儿”的主儿。在这个“玩儿”中,我们慢慢培养了一种平和的心态和有生机的创造力。这个“玩儿”中包括玩茶具的,玩古玩的,玩虫儿,玩鸟儿、玩玉的……什么都是玩。当然这个“玩儿”中还有一些贬义,有一些旧八旗子弟不学无术,终日暖饱混日的意思,但咱们今天说的是这个“玩儿”积极的一方面。
我有一个观念,就是我们首先得积极地认识这个“玩儿”。“玩儿”其实是存在于我们天性中的,人是这样,动物也是这样。动物从生到死,一切本领哪来的呢?就是“玩儿”来的。它从玩学会了生存本领,生活本领,尤其是高级动物。低级动物和生物也是在“玩儿”,不过以我们现有的科技水平发现不了,解释不了,在低等生命中也不仅是只光有遗传基因,或是单纯的条件反射。
小孩时期的“玩儿”特别重要,因为这是人类人生观、世界观形成的初级阶级,孩子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基本都从“玩儿”而来。有个明星办了个刊物《学与玩》,就是要说明“玩儿”的重要性。小孩学的知识和本领,都应该从玩来的,而不是像现在填鸭式的教育,给孩子灌输一些成人的思想和理念。比如我们的《三字经》上说:“人之初,性本善”——问题就在这儿,它在强制你,要分出善恶来,要凭主观意识和经验去做判断,其实人类的本性肯定不只存在简单的善、恶两面,有了善的判断就有恶,这是二元对立了,人之初的本性,其实是不站在一切人性立场看世界的那个认识。
为什么说玩好呢?我们举个例子,我们国家的选手朱建华参加奥运会跳高比赛,他已经跳过二米多了,那一次大家都期待他打破世界纪录,这个压力多大啊?谁受的了?其实体育比赛也好,其它任何事情也好,成败与否,心理状态是至关重要的。当一个运动员的技术水平到达一定的时候,那临场的关键是由心理状态决定的。因为人跟动物不一样,很多事情都是人为因素决定的,所以朱建华那时候为什么跳不过去,未必是他技术不够好,很大的因素是因为心理压力过大造成的。
同样是体育比赛,我们国家有一个射击运动员,在决赛时冷静坚定地打出了冠军的成绩,现场的观众都起来给他欢呼,他站在那儿,举着枪还发愣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其实当时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射击本身的快乐中去了,那是一种忘我的状态,就是自己与场上的观众都已经不在了,只有全神贯注射击的专注。还有刘翔,不仅是中国的骄傲,也是全亚洲的骄傲。可是他比赛的时候也并不对胜负特别上心,我努力跑就是了,享受奔跑,享受跨越一百一十米栏本身的快乐,这其实就是体育精神。
我们来分析这个“玩”字,它是一个王字,一个元字,这是什么呢?是两个第一。一个是王,第一;一个元,也是第一。不但是第一,而且是双第一。我们不知道造字人的初衷,但是从字面的感觉看,玩,是一种很高的境界。最后,到生命的终极——“玩儿完”。“玩儿完”跟“玩儿死了”,是两种不同的概念,既然这世界上大多数事物不是以我们主观意志为转移的,那何不让自己在一种痛痛快快的生存状态中呢?人生下来,就是哭着来的。为什么哭着来呢?因为来到这世界上乃是来受苦的。实际我们一生都在与哭,与痛苦,得不到做斗争。为什么逢年过节的祝词里老是祝你“幸福”、“健康”、“快乐”、“发财”?那是因为你总是得不到幸福、健康、快乐,也没那么容易就发财。而没有这些,人生就没有希望了,所以人的一生是一个追求的过程,总是要追求那些自己达不到的,因为得来不易,故而努力,所以才要奋斗不止,生命也才真正有意义。
结 语
与李绪良老师的访谈,更像一个聊天儿。情景与语式都很老北京,语调与内容都很老百姓。说实在的,那一个下午,我眼泪都笑出来好几回,太轻松了。
可是细回想起来,李老师的话,有味儿!
临了,李老师还取出画纸来给我摹了一幅速写。据说这速写本是终日揣在身上的,邻居、家人、路上的行人、公交车上售票员的肖像都曾记录在速写本上。速写很快画好了,半身的,侧面,透着那么有精气神儿。如同李老师速写本里那些其它的小像,还神气着,活脱脱的,有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