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喝碗茶去;求衣苦,求食苦,苦中作乐,打壶酒来。”这是旧成都一家兼营酒食的茶馆门上的楹联。在四川,茶馆就像是一座城镇中散落着的人生歇足的驿站,也像是一个男人相知很深的红颜知已,在望不到尽头的庸常时光中,在你身心俱倦的时候,它收留了你的茫然和沮丧,给你以精神的抚慰。在热闹的茶馆中,你歪在宽大的竹椅上,与邻座摆龙门阵,偶尔端起茶碗来抿一口,这是一种远离了日常生活的繁杂和琐屑,忘记了时间的影子和伤害的纯粹的无魇之梦。
“不要忘记,我生命中有个反复出现的动机……这也是献身艺术者上好的材料……一杯茶、散步场上的树木、钟楼等等。”(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四川茶馆里的一杯茶与普鲁斯特眼中的一杯茶的性质完全相反,普鲁斯特眼中的一杯茶是再现往日时光的魔镜,是进入回忆的通道,所有的他在贡布雷感受过的全部思绪都会从一杯椴花茶中浮现出来;在晚年,早晨起来喝一杯泡着“玛德莱娜”的热茶,他从中便尝到了毕身难忘的美味。四川茶馆中碗中的茶与此恰恰相反,此处的一碗茶正是喝茶者忘掉时间之伤最好的药。此处的茶已经有了孟婆茶那种形而上的诡秘和神奇。“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周作人)这段话也可证明中国人在喝茶时对于时间的漠视。四川的茶馆与江浙的茶馆有所不同,江浙两地的茶馆注重茶食,四川的茶馆则无此习。在这里,你甩掉了人生、生存诸种意义之狗的尾随,从而得以享受简单的轻盈的恬淡的生命,就像一个破损了的风筝突然停止了栽落,得以在空中留住身体。在这里,外面的世界──红尘退远了,你的灵魂稳定住了摇摆和瘫塌,在停留中你对肉身的存在有了提升和跨越。“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帕斯卡尔)在人生的长途跋涉中,这“芦苇”需要吮吸清泉和流水,使自己不枯萎,不死去,不被困苦磨难天灾人祸之风吹散头上的芦花,折断生命。茶馆就是供应人生清泉和流水的地方。
茶淡淡的苦味在你的口腔和舌尖停留的影子和它弥漫的清香基本不是四川盆地文化的组成部分,而茶馆是。四川的茶馆文化包含着社会各阶层的文化品味。盆地中的,与外界遥隔着的川西与四川其他地方的文化精神是有区别的,在某种程度上,丰沃富饶的川西就像是中国悠闲出世文化的后花园,川西茶馆的功能就是这种文化形态的具体体现。它不仅适宜于芸芸众生的、普通市民的、穷人的生活,而且也适宜于有钱人的、一身声名的人的消闲。它有着生死不觉的、得过且过的、顺应天命的性格,散发着一种不为人感知的乐观主义的空气。经常在茶馆中呼吸这种空气的人,经常在这种形而上精神的培养中,你会逐渐建立起自己的幽默感,会懂得自嘲是人生自救的必要方式,从而使自己不知不觉地从内心的泥沼中站起来──人不过如此。
我感觉到四川人的喝茶与他们在看台上看足球有着那么多的相似。球迷的身分各不相同,就像坐在茶馆中的茶客一样难以归纳。只有一点可以肯定,看球和喝茶者都有一份给自己的生活留一份自我把玩的时间人 也就是说他们给自己还留有一份真的性情;但他们又多是生活中的不如意者,他们寻找到了看球或喝茶来忘却时间之伤,忘却在生活中被他者打造成的沉重的、自卑的烙印。只不过喝茶的方式是以柔克刚,而看球则是以刚消柔,采取的都是游戏的态度,最终达到忘却的目的。